迷底/摄


(资料图)

梦里板梁

文/彭润琪

1.

从东到西,最先为南岭排序的人,至今还在先秦的古籍里端坐。那溢满风雨的骨架,用两千年传承不变的口语,成为他年轻的唯一承诺。

由北往南,象岭的褶皱是经年的苦难。苔藓和灌木,落叶和风,雪和滔滔不绝的树浪,总是在每个季节抚平他的疼痛,也给他千万次拒绝苦难的理由。

满山的枯树替他在风雨中生长粗粝的笑,那些隐匿的金石,替他在满目星辰中闪现王权。

用世代的农具掘出银色的石头,敲出火,煅烧他们站立的肋骨。

风雨里浸湿的是被山埋葬的泪水。

站在祠堂门口,遥望一座山,静谧得只剩下传说中的风水。那些山脊重叠或交叉的巍峨,如一把远古的圭臬,总会在你注视的远方,奇峰来朝。

用所有的瑞气,聚融山的姿势,让一座古村源源不断地从他双手里接过谕示。

2.

一条河,超越对群山的依赖。

世代的子民逐水而居,耒耜和稼穑,记载时令。

山在寻找源头,奔跑的汉子在寻找源头,一条船也在寻找源头。

所有的物事,被源头推动,像一节律动的乐章。

那些暗藏的礁石和险滩,总是拨出激越的音符和水声,将一道天险拓在了长“召”上。

乘风破浪,你就是滩王。

九山河从来都不会放弃呐喊,犹如纤夫们不会放弃号子。

守望江满江落,看水清水浊。

曾经如神一样飘在浪峰上的滩师,如今湮没在历史的尘嚣里,成为肖公庙里的菩萨。

乱石滩早已不见纤夫的脚印,被深水淹没,被浊浪翻腾的细沙覆盖,只有号子喊出了背上的痛。

一根纤绳,成为河流不可缺的元素,从心底迸发的呐喊,留给一条河生命的图腾。

走过漫长的河道,就走过了一辈子。

3.

古驿道穿村而过,一座桥锁住了它的来去。

从象岭中抽出一根肋骨,打磨成返璞归真的模样,把走失的龙气接回来。

青石板很重,重过每一个结痂的肩头。

青石板很长,长过每一双远行的脚步。

几处凹痕,几处裂纹,走过接龙桥,就走过一段车马喧嚣的岁月。

踏过日升月落,也踏过生离死别,有多少男人走过了桥头,就有多少女人站在望夫楼眺望着桥头。

三百年过去了,刘氏后裔的龙脉藏在桥里,桥缝里钻出新的故事。说的人和听的人,亦如这荒草,开了一茬又一茬,每一茬都在生根发芽。

如今,接龙桥略显老态,仿佛一侧身,桥下那些絮絮叨叨的语言,就能汩汩而出。

船形的桥墩,驮过进出古村的人,也驮过一段历史,唯一驮不走的是那一句乡音。

它称量过人情世故,也称量过人间悲欢,唯独称量不出一行远行的归期。

4.

一条小溪,从高山峡谷穿流而出,与九山河汇合,一路向北。

这里豢养树影婆娑,还豢养远方的静谧。

清澈的水流中,濯洗春夏秋冬。

古村临水而居,一幕水光洞开山野沉睡千年的眼眸。

一场雨总是能制造声势浩大的水声,清亮得如同我望你的眼睛。

溪水的晶莹,携带山涧最真的良善。

奔腾。呼唤。总能在绝处中找到出路。

跳动的浪花,每一朵都在山石中记录脚步的从容。那些银质的脆响,仿佛从古老的歌谣中流淌而来。

水上贸易随板溪而来。

阳光总是在浅滩处,恰当好处地趟过。

如今,那些流水如时光般,在新垒的堤坝上,以最委婉的姿态,静静地叙述。仿佛每一洼深水,都忘记了曾经的忧伤。

当炊烟升起,这些平淡的日子开始如溪般充满了诗意。

5.

青砖。燕瓦。

一抹阳光划过门楣,残缺褪色的对联与一盏红灯笼对视。生锈的门扣已锁不住苍老的门扉,一挂金黄的玉米扯在中门,那是天人合一唯一的经幡。

马头墙。翘角。

一朵流云越过屋脊,打探青石板上的脚步声。回响了几百年,如今,还在敲打一个家族的繁荣。

泮池茂盛的水芹插上了帽缘,一方山塘早已拓下蟾宫沾桂的馥香。

这是唯一的净土,从宋元、从明清,走到我的眼里,每一扇雕窗、每一块牌匾,都在诉说着百年的家风。

一汪山泉绕过村前,不想走了,结庐耕读于此。

一个老人用拐杖丈量时间的长度,然后写下一个留下的理由。

巷道的明沟,是否在每一个雨季,有那么一只镇宅龟趴在那里张望?数百年来,前面山塘里的荷花开得很旺,它不敢迁徙。更不敢遗忘。

升起的炊烟,总是要比历史更悠长。

我轻轻地走在狭小的巷道,穿越回望你的目光,走过每一刻残留的光影,生怕脚步太重,惊醒了那些时光。

耳朵不再失聪,那些摇头诵记的书声,早已斑驳在砖墙上,檐角的家燕喜上眉梢。

一根电线,横亘在古村的胸口,终于在我的目光里穿帮了。

6.

在这里,时光是静止的。

风在老屋的脊梁上书写天人合一的风水格局。

隐于黛绿山水中的村落,用一个年长者的口吻在陈述茅草摇过墙头的年月。

六百年的谦辞和谐音,把他浸润得土肥民富。

这里是刘邦后裔经营的家族部落;这里是邓氏出征南蛮的留驻之地;这里是湘粤古驿道的必经之处,如今,成为印象郴州里风雅中浓墨走笔。

古桥。古驿道。风雨不倦中,在这个村落里,沿着山的方向生长。

古巷。青石板。孩童们像风一样飞过窄窄的巷子,又像风一样飞出古村,从来没有向老屋索要勇气。

清泉。半月塘。有触手可及的清莲,也有我们读不懂的天籁。

庙祠。旧私塾。垂落的屋檐,不断接受风雨的洗礼,不断给予启示。

古屋。晒谷坪。远山为他量身打造的高度,屈膝在高高的门槛上,然后晾晒历久不衰的喜怒哀乐。

空荡的板梁村,如空洞的双眼,可以听到岁月流逝的回响。

7.

古老的方言总会陈述崭新的故事。

被修葺一新的板梁村,掩不住岁月烙上的痕迹,仿佛一声轻唤,就能引领你穿厅过堂。

修旧如旧的砖墙,被斑驳的记忆挠出了数道伤痕,稍一怔神,就能触摸那些疼痛。

老屋越来越年轻,古村越来越安静。曾经一代代回望的,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回音。那些古老的脸,已老过了老屋。

而坚守成为他们唯一的勇气。

老屋端坐时光的尽头,静谧得像风吹过木门的声音。

陌生的祖父,仰躺在缺腿的竹椅上,望向那一口天井,和天井外一棵老树上的鸟窝,坚守老屋最后一丝尊严。

熏黑的灶台,坚守人间烟火残留的温度。

修缮的墙瓦,像凌乱的掌纹,再也润染不出纵横的天色。

断壁残垣上,再也没有了翻看他们的勇气。只有一墙凌霄花,热闹得仿佛能留住逃逸的风声,不遗余力地涂满斑驳的砖墙,扶着蹒跚的老屋,不知要走到哪里。

每一阵风走过,那些残缺的门牙,还在数落一树繁花。

陌生的眼睛,错过了他最真实的激动和繁华,跨过落满灰尘的门槛,只想找到老屋存在的理由。

陈列的百年陈杉,把老屋的前堂挤得不留一丝缝隙,仿佛他年轻时,儿孙绕膝。

佝偻的身影,与老屋保持同一的姿势,直到能看见祖屋的星辰。

所有的祖父都会跟守护一辈子的群山承诺,既然带不走老屋,就赐许带走一口千年屋吧!

搁在箭楼的千年屋。

成了古村里最真实的家谱。

8.

古村把山环水聚交给了一口塘,塘河开始传递山拥水抱的历史。

古村的人把朱雀种在了老屋的翘角,也把古老的星宿种在了半月塘。

不用问其来去,也不用问其归途,它就在这里,有风就有水,有水就有风。于是,就成了村庄启迪风水的塘。

种上一塘荷,种上苍穹的孤寂,种上飞鸟的一声脆鸣,种上水天一色的碧澄,于是,这超然、清净之门一一打开。

风一起,翻飞的莲叶足够卷起这尘世的伤口。

接天之灵气,连地之素面,俯仰之处,见山。见水。见性。

它是老村别在腰间的一枚翡翠,走过的人,总能照见前世今生。

如果说,老屋的每一条排水道,就是古村涌动的脉搏。那么连着它,就连上了古村的心脏。

千年万年,千层万层,粼粼闪着。

从此,永不干涸。

9.

历史永远比我们陈述的还要深沉。我们围坐一起,重温一盏灯火。

那些捶打的伤口,开始结痂,包裹住奔涌的热血,在某个缀满种子的旭日里——忘却脱胎换骨的忧伤。

繁华和荒凉,总会在祠堂里端坐。

走过了宋元的沧桑,走过了明时的风月,也走过了清朝的铿锵。呼啸而来的,总会在一砖一瓦里触摸到它的龙骨。

站在它的面前,就与一段历史对话,倾听一个古村的荡气回肠。

门楼。飞檐翘角出一个家族的命运。

天井。四水归堂,聚集天地之气,成为藏蓄纳财之所。

宗祠成为刘氏宗族的象征和荣耀,是千百年来血缘关系的传承。每一个踏进堂内的子孙,都心生敬畏。

墙面剥落的礼制,早已根植在每一个族人心里。

先贤俊杰的风采,还陈列在神龛和牌位上。

这是宗族存在的根基。这是留给子孙最深的烙印。即使成为了一尾畅游的鱼,因为祠堂,从此,水不曾断流,你也不曾缺氧。

先祖赋予它的名字,它用唯一的姓氏为它的子民命名。

如今,一缕阳光,越过初夏长巷里清脆的叫卖声,早已掏出隔年的闪电和雷声,一一铺陈在堂前的方桌上。

远去的人、远走的人,都在宗祠的门前,接受它最后一次垂询。

彭润琪 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、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。已在《星星》《诗刊》《鹿鸣》《湖南文学》《西部散文选刊》《散文诗世界》《爱你》《新时代散文诗》《散文诗》等多家报刊、杂志上发表诗歌、散文等数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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